把飞扬的神采定格永恒
——谈《远在江湖》的人物塑造与冲突营造
段 华
人们谈到当代中国戏曲作家,首先谈到的就是魏明伦陈亚先郑怀兴诸君,好比谈到中国当代数学家势必谈到华罗庚陈景润。亚先的中国京剧里程碑之作《曹操与杨修》,也是数学概念上的1+1,亚先攻克的是新编历史剧领域的歌德巴赫猜想,深邃且厚重,神秘而空灵!
作为长期承受岳阳古城悠远深沉浪漫多姿的地域文化熏染浸润的戏曲作家,陈亚先久有凌云志,剑指岳阳楼。也许是只缘身在此山中,揽三国烽烟康乾风云于股掌之中的亚先,竟然多年找不到写范仲淹和腾子京的突破口和切入点。是乔羽先生的《黄果树之歌》,点燃了智者的思维火花:“人从高处跌下,往往气短神伤。水从高处跌下,偏偏神采飞扬!”
于是,中国剧坛便从亚先笔下走来因参与推行庆历新政而遭遇数次谪贬,然而依然神采飞扬逆流勇进的岳州郡守滕子京。
作者对滕子京艺术形象的塑造,独辟蹊径几近至臻至美。滕所处的正是庆历新政多项改革措施刚露锋芒乍现曙光,即被由保守势力裹挟的皇权所蛮横扼杀之后的黑暗时日,庆历新政主将范仲淹从副相之尊,撸至陕西四路宣抚史。与范仲淹同科进士且志同道合的滕子京,则从“充天章阁待制”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兼知庆州贬至岳州,这对曾并辔戍边把酒抒怀的战友一同从高处跌下。愤怒出诗人,屈原幽思忧愤而著《离骚》,也许正是这悲壮惊险的一跌,催生了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家国情怀的如地壳深处之岩浆般冲天而发,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民族精神诠释的巅峰崛起!不是吗?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文艺工作座谈会上讲话时,当谈到传承中国传统文化,弘扬伟大的民族精神时,首先列举的先贤名句,就是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所写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亚先的《远在江湖》正是以滕修楼范著文为基本史实,实写滕而虚写范,范滕一体,虚实相生。支撑滕子京愈挫愈奋,越战越勇的精神力量,正是《岳阳楼记》所承载的有志之士心忧天下的政治理想,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人生信条,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的坚定信仰。把酒临风宠辱皆忘的旷达襟怀。换句话说,滕子京在舞台上所呈现的一切,都是《岳阳楼记》博大精深的思想内涵的形象凸显。那么,《远在江湖》的存在意义和审美价值,即远不止于其故事的精彩、结构的精巧、文字的精美、演技的精湛了。
然而亚先笔下的滕子京之内心的雄健和志向的高远,并不用高峰论坛式的空乏说教,而是靠精心设置的与湖广镇抚使王钧第为主线,与封建时期诸多社会矛盾为背景的戏剧冲突,靠鲜活独特的人物性格与跌宕有致的情节故事来精彩呈现。该戏主要对立双方的戏剧冲突的设计玄妙精准,独运匠心!高潮迭起,险象环生!
情节是人物性格发展的历史。当岳阳之前唐旧楼的断壁残垣遇到卓尔不群百折不挠的滕子京,势必重振雄风再现江湖。然而当滕子京遭遇自己昔日任副主考时的门生,今日“代天镇湖广,威名动四方”的政坛新贵湖广镇抚使王钧第,则势必水火不容剑拔弩张,只是此剑此弩非金属所铸,而系心气所锻。
亚先以当代中国最前沿剧作家的睿智和从容,将滕子京与王钧第的性格冲突、人格冲突精心设置,让“有价值的东西”险遭毁灭而形成强烈浓厚的悲剧意蕴。凝炼的文字可谓惜墨如金,然信息量足够将剧情如抽丝剥茧有序推进。大幕开启,滕子京舟车辗转风尘仆仆南下赴任,适逢王钧第在郴州四十寿庆,岳州府通判、参军、提学、团练使四位官吏(按当代简称可为“部办委局”主要负责人)慑于王的官威急于赴郴祝寿,而滕子京只知“公务岂能稍迟碍,恨不能顷刻理出头绪来!”于是力阻“部办委局”离岗祝寿。第二场紧接着滕子京亲赴王钧第府借贷钱粮,以解岳州民生凋敝之燃眉。这场戏巧妙运用场景的暗转,将王钧第口蜜腹剑的伪善嘴脸戏剧化地展示,第一场滕子京拒绝为王钧第拜寿所埋下的祸根,此时已发芽疯长!然而刚正不阿、铁骨铮铮的滕子京依然挺直脊梁,气咻咻然而亦气昂昂地拂袖而去。乍一看此戏只是将滕子京与王钧第作私利面前的道德评判,果真如此那就不是陈亚先的作品。一惯拒绝平庸的亚先让王钧第吐露心机:“朝廷早有密旨到,要对那滕子京洞察秋毫”。滕与王的冲突说到底还是忧君忧民有志有为士大夫与患得患失无耻无骨的政客之间的政治理念、人生态度、价值取向的冲突,当然也涵盖了二者人性人格巨大反差。值得特别指出的是,作者并未将滕子京形象神化,也不曾将王钧第妖魔化。当诵读《岳阳楼记》时,范文的“忧乐”、“宠辱”、“悲喜”、“高远”等关键词也以强大的震撼力,穿透这名两榜进士看似铁石心肠实则同时存在的柔软的一角。一声失态的“呀!”点到为止,耐人寻味。
重修岳阳楼这一重点工程是否立项,成为滕子京与王钧第矛盾冲突的最后焦点。为筹措包括修楼在内的资金,滕子京受夫人当街转让首饰引来“福禄寿喜”客商求助一事之启发,灵机一动采取“雷霆手段”,以接受社会赞助方式即帮商户讨回烂债,又为修楼筹到活钱。此举与当年庆历新政所推行的改革精神有所相通,那么在王钧第眼中,此事则不仅有违大宋刑律,更是大有新政翻案的重大嫌疑!抓住此事挟嫌以报私隙岂非天赐良机?于是,王钧第从师爷身后跳到前台大施淫威。然而早已经将功利乃至生死置之度外的滕子京自然昂扬奋发,“一意孤行”,戏剧冲突如波上迭浪推向高潮。直至由校尉“拿下”镣铐加身,“部办委局”跪地为滕鸣冤说情,“福禄寿喜”齐呼追债分成用于公益心甘情愿。作者此刻对长跪不起的“部办委局”猛喝:“与我起来!”这一声“起来”唤醒的是沉睡了数千年的人格担当,也是对暗无天日的封建吏治的果敢宣战!镣铐只能锁住肢体,锁不住贲张于社稷天下的忧患情怀,锁不住定格于历史拷贝上激流勇进的飞扬神采!
此刻的滕子京,已完全沉湎于《岳阳楼记》惊世骇俗震古铄今的精神世界里,范公雄文的铿锵韵律,如横无际涯浩浩汤汤的洞庭激浪,酣畅淋漓地拍打着他心中的块垒,经人间绝唱的洪波洗涤过的灵魂如水晶般晶莹剔透,被千锤万击无情锻打过的意志如磐石般坚不可摧!此刻观众所看到的,是中国历代堪称民族脊梁的优秀知识分子的鲜活具象。这个艺术形象所呈现的美,是颇含悲剧英雄意蕴的悲壮美、崇高美!是编剧娴熟地运用自出机杼的叙述技巧,精心营建极富危机和张力的特定情境,将主人公“残暴”地推向几近极致的逆境,借对立面的阴险和骄横来挑战主人公的心理承受底线,实际上是借舞台上的来自北宋的政治高压,来拷问今人的价值取向、道德良心。主题的深刻与厚重,得益于人物形象的丰满和冲突设置的精到。亚先是一位引人渐入审美佳境的金牌导游,更是一位集舞台上下用心灵的同频共振共同完成美的呈现和升华的指挥大师。
隽永斑烂的文彩,给人以体验王实甫和马致远的穿越之美。遄兴飞扬的神采,给人以砥砺意志涤荡灵魂的力量之美!
走出剧场,宠辱皆忘,只觉那一缕飞扬的神采纵横天下,定格永恒!